X完之後

看《低俗喜劇》,除了覺得鄭中基的戲蠻搶外,亦覺得邵音音老而彌堅。
曾聽過官人我要,只知道是風月片,亦以為邵音音純粹是艷星一名,拍了點風月片後息影收山那種。
當然,這是她在鏡頭前的前半生,但原來她的鏡頭後的下半生更戲劇化,除了較老掉牙的被騙當上艷星,之後的被誤當中國間諜、遠嫁他方仍被歧視、子女因有艷星媽媽被看扁、因兒子朋友而毀容,看了這個訪問,不算多的文字,中間還夾雜著X個/句粗口,卻有力地說出她多年的怨屈(與那些助語詞無關)。
不過最愛還是最後那幾句,人生有很多整定的無奈,但終歸都是幸福的,看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,能在無數的X、X街、冚X剷後想通,不再困在負面情緒的死胡同中,就能嘗到幸福。

壹周刊圖片

壹周刊圖片

白髮簪花 邵音音 – 壹周刊非常人語訪問

杭州千島湖的黃昏,天空泛起了奇異的橘紅色。
邵音音呆在窗前,狠狠抽她的「威豪」;攝影記者走到露台,鏡頭對準煙圈,連續不斷按他的快門。
雙方對峙良久,邵音音終哮出一句:「喂,你們拍這些照片來辟邪嗎?」
她的頭髮散落至胸口,上半截灰白,下半截枯黃;她臉上沒塗半點胭脂,右邊臉表情比較僵,左邊臉立體得多。
即使嘴唇含住煙卷,下巴卻是鼓鼓的,沒有鬆弛下來。
被她聲嘶一罵,但聽出沒有怪責之意,反叫我們捧腹大笑。
快門依舊咔嚓咔嚓,她則嘮嘮叨叨:「那天在家化了妝 set了頭你們不拍,係要拍我鬼見愁的樣子。」
天空的橘紅未退,邵音音手指夾住煙,凝神賞西山日落,遠看猶如在她的白髮上簪了朵大紅花。
世界上太多人事如果只靠眼睛判斷,大抵看錯的多,邵音音的粗言是一例、她的惡相也是一例,就連眼下天空的異彩,原來也別有故事,「×,以為看日落,原來太陽一早落咗山,這片顏色是餘暉。」
 
就在那個週六黃昏,當鏡頭對住邵音音照了好多張相片以後,原來她曾喃喃地道:「唉,觀眾唔鍾意睇老嘢㗎!」當下沒人聽到,直至寫稿翻聽錄音時,才知道她如此嘆息。其實不止一次,她這樣跟記者說:「別做訪問了,讓我們做朋友吧。做訪問作甚?我不是求人家喜歡我,又不是要人諒解我。」
在彭浩翔執導的電影《低俗喜劇》中,她演回自己過去的一段艷星歷史,重提七十年代她擔正的風月電影《官人我要》,令這套塵封片突然在網上被瘋尋。邵音音當年憑此劇成為史上首個行康城紅地氈的華人女星,但艷星諢名其實是她始終介懷的心結,以致她往後幾十年一直為着懲罰自己而沉默,至今說起仍然小心翼翼:「脫戲這個印,一直扱在你頭上,直到我拿了金像獎,才覺得外人沒再用這個扱印睇低我。但我仍然怕講,因為我媽健在,唔想傷害她;我怕仔女難受,唔想他們為我而聽閒話。」

色戒
四年前她因《野•良犬》而得金像獎最佳女配角,瞬間成為焦點,她卻不敢受訪,因為知道傳媒必定問最八卦的話題,而那勢將是她的最痛。直到去年憑《打擂台》再獲獎,邵音音才偶爾敢談及過去。
「我最憎提剝衫這件事,這是我一個膿包,長滿了好多膿,你要我唧好痛苦。我覺得好痛好痛,所以要保護佢,要逃避這件事。直到這一年,我話係,我脫過,才好像釋放了。」
拍脫戲令她成為壞女人,邵音音為此而避走去了馬來西亞的砂撈越。她跟一個大馬富商結婚,在當地生孩子定居。「我好開心嫁咗去馬拉,我鍾意看椰子樹、看大片藍天,看好大的夕陽。終於可以逃離香港,我以為是新生命。」但安頓下來才發現,華人圈子看她仍然是「香港的衰明星」,她在髮廊恤髮,也被隔籬坐着的幾個闊太罵她不三不四。
她一直不快樂,生了孩子後,再避走到三藩巿居住,就是想逃命。「我大半輩子都在逃亡,在逃避別人的眼光。」直到孩子上小學,她才為着要子女學好中文之故,而回港生活。
但女兒剛上學不久,有天一入家門就哭。她抽噎着告訴媽媽,說老師叫媽媽做「白痴」,於是同學也一迭連聲稱她「白痴」。邵音音聽罷大怒,走到校務處求見老師,誰知老師直接就說:「學校不歡迎你這類家長!」
那還是一家邵音音物色多時、口碑很好的教會學校,但最後她和女兒要夾着尾巴逃走。她發了瘋要替女兒轉校,終又逃回國際學校去。誰料幾年後,輪到讀小二的兒子放學後對住媽媽哭:「我朋友媽咪話你係三級,你係唔係?」
「原來真係要面對了。我便和兒子講,媽咪後生時被人騙,做錯了事,但不是自願的。」
才二十歲出頭,她糊裡糊塗給導演看中邀拍戲,初登大銀幕便擔正做主角,卻在電影上畫當日,坐在戲院看首映時,才驚覺在某場戲中竟被早有預謀的隱蔽鏡頭,偷拍了上身特寫!就這樣她成了艷星,只做過一次歹角,便再沒有其他戲路的導演要她。
但邵音音終究憑此而得過名利,是當年邵氏最紅的女星,七八年的《官人我要》更讓她獲邀出席康城影展。在紅地氈上她穿了一件中國肚兜,給美聯社記者拍了照片發送全球,在圖片註明上稱呼她為「 China Doll」(中國娃娃)。
「我去完康城回來所有片約取消晒,一夜之間被逐出影視圈。」事緣七十年代尾,台灣是香港影片的重要巿場,故此「中國娃娃」的稱號猶如給她判了死罪,台灣視她為大陸間諜而全面封殺,致沒一家電影公司敢再用她,香港傳媒也排斥她,記者拍照時請她行開,因為有她出現的照片不能出街。自此她只能出埠登台唱歌,或者偶然在電影中撈個配角,一年拍十六部戲套套擔正的那個邵音音,除了維基百科以外,大概已沒有人記得了。說着她擺擺手,很鄙視的笑了出來,但笑的卻是自己:「站在今日的角度看,所有事的發生都是不可理喻的,講也無謂。」
一九七八年那套把邵音音推上了康城紅地氈,同時又狠狠趕絕了她三十幾年的《官人我要》,就是三個月前狂收逾二千萬票房的《低俗喜劇》中,一條故事發展的主線。這齣戲令邵音音啞子吃了半生黃連,今日也是它才令邵音音的連番遭遇,突然符合情理地有了平反的必要。「以前只有風月片的男人鍾意我,《低》令好多正常男女喜歡我,這還不是人生的諷刺?」
 
破相
晚上在邵音音的家,她蒸了廿幾隻大閘蟹。六名座上客在飯廳酒酣耳熱,三個傭人則在廚房開懷大嚼。興之所至,有人播了段 cha-cha,邵音音自美國來港小住的八十多歲母親,聞歌在桌邊起舞。三大瓶暖熱了的花雕喝光,邵音音意猶未盡,把桌上六個小杯子排好,逐一乾了各人杯裡幾滴剩酒,「正呀,飲得唔好嘥。」
這個總帶點男人豪氣的人,家裡放了很多年輕時的照片,樣子嬌滴滴如洋娃娃精緻,才會屢獲相中邀她拍戲做明星。但很多傳聞卻說她經歷過整容失敗,令容顏不復再。「係呀,好多人都咁講,話我整容失敗女星,算啦,人哋咁講。剝衫我都俾人騙了,話我整容失敗又點會傷害到我?」
當年她加入影圈不久,幾個女星一起陪某個決心整容的演員去看醫生,口甜舌滑的「庸醫」卻向她們逐一落藥:「他跟我說,哎呀,你只要下巴輕輕打一針,便會少少蹺起靚得多!」本來這個醫生做一單生意,最後卻成了四單。於是她的下巴便給注射了 0.01cc矽料,「整完後下巴從此脹脹哋,側望又好似真係靚。總之那時好無知,沒有多想,覺得好小事。」
這個僭建下巴其實不算失敗,真正出事卻在十三年前的春節。這個向來好客的家庭,邀了一大班小孩子上來玩。平日兒子用完電腦會把電線拔掉,但其他小孩子不知常規;於是半夜邵音音上廁所時,便被那條長長的電線絆倒:「我整個人一翻,右邊臉撞上了矮櫃的尖角,當時覺得面部劇痛,用手一抓,卻幾乎把半邊臉皮扯走了。」
她掛了伊利沙伯醫院的急症,傷口深可見骨,整塊眼皮給剝下,下巴的矽料也走位,半張臉是用上幾十針縫回來的,「整整一年我才算埋口,半個臉是歪的。」至今她右邊臉的表情,稍為不及左臉靈活。花容破相,邵音音竟然這樣說:「只差半公分,我便把右眼插盲。所以別人話我整容失敗而變醜,你話有啥所謂?我執番隻眼呀。」
那條讓她絆倒的電線,邵音音從來沒有多提,因為她怕那個上她家玩的男生,會因此而內疚自責。

私信
十一月深秋,千島湖群山變色。邵音音有片約在身,這個月十來天留此湖光山色之地拍戲,其間幾日沒有通告,她便約母親、女兒和菲傭前來會合,當成一次家庭旅行。他們四個人擠一個酒店房,一人睡沙發,另外三人瓜分一張大床。明明可以向製片多要一間房,但她揚揚手道:「梗係同一間房傾偈先好,難道少少事情都要打開門喊過去?」
她一是煙不離手,二是機不離身;要不在抽煙,要不便在「微博」。老媽沉迷卻不諳微博規矩,經常跟「私信」予她的陌生人談天談地談家庭,女兒小韻往往為之氣結:「我媽好天真,感覺良好就對人家講真心話,有時還把電話都傳給人,氣壞我。」說着她望望老媽道:「你今日在微博跟人家談起婆婆嗎?」邵音音在唯唯諾諾:「真心誠意有咩唔講得……」
關上門就是一家人,一旦請了你踏入她家的地板,她就半點不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愁;她跟子女也是無所不談,但和老公卻是半句嫌多,家中有他的照片但從沒有他的人:「這也是命。」幾個月前高志森邀她演舞台劇《飢餓藝術家》,當一個厭食症芭蕾舞蹈員的媽媽,內疚遺憾牽掛的感情,令她想起跟邵氏影星黃莎莉一段生死訣別的友誼,人出戲她出命,舞台上的代入令現實裡的她幾乎瘋掉,會無故在家哭得肝腸寸斷:「我同個女講,有需要時帶我去醫院睇精神科。做這行是用情感的,這樣好危險,因為情感一崩潰就救唔番,呢行我見太多黐咗線的人。我用了幾個月來抽離。」
她老練其實很天真,一副勇往直前的樣子其實很畏懼,大概因為很多傷害都太深。「我以前相信你對人好,人便會對你好,但原來未必。」但你現在不仍舊是掏個心挖個肺的那種人嗎?「但而家掏了以後發覺衰咗,識走開,以前唔識走呀!」
說罷她又點了一支煙,威豪抽光,這次是十蚊人民幣一包的雲煙。一抽煙,她的神情就很肅穆:「有些導演平時沒啥來往,一定唔係恭喜發財生日快樂那些,但他們寫劇本時會特別想起我,而多寫一個角色讓我演。」你不一定要存在,但你因此而存在了,就如在白髮上為她簪花,「這是幸福,要感恩的。人生裡頭太多整定的無奈,但終歸還是有點幸福的。」

Leave a comment